对于柳州，此去之前，我是无知的。她只是作为一个工业城市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认识里。
对于柳宗元，则是于中学就学过的那些优美诗文里就知道。可是年轻时浮泛的读，读不出那些幽远抒情的文字背后的悲辛苍凉。
我不知道，当年，这位姓柳的大文学家，因为被贬，苦旅漫漫，来到这座以柳江命名的边城，因为这一个相同的“柳”字，会不会落魄中有一些归乡的亲切，但这个地方，最终成为了他永久的故乡。而后人，除了以他的出生之地叫他作“柳河东”，还因他的终老之地叫他作“柳柳州”。
千年之后，柳州人把他当作自己城市最值得自豪的人物，尊敬地称他为柳侯。外人到这，柳州人第一个推荐你要去的，就是柳侯祠。
走进绿树蔽日的柳侯公园，走进闹市之中的一片幽静。正合了柳柳州那诗文的气息：幽峭峻郁，清深意远，疏淡峻洁。薄阴的天气，也正与凭吊柳侯的心情契合。
作为史上有名的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的柳宗元，无论如何是一位值得凭吊的人物。
今天看柳宗元，许多人更多看到的是他文学上的成就，而并不了解他在政治思想上的贡献。当年的柳宗元出仕为官，至礼部员外部，做到一个副部级的官员，显露出政治上的才华。注定不会安安顿顿地做官，因为他刚直率性，思想犀利，积极用世，对时下腐败现象看得透彻，因此大力主张革新除弊。像历史上许多才华横溢又有政治抱负的文学家一样，作为文化人的理想人格，在政治的博弈中往往不堪一击。因参加王叔文集团的永贞革新，包括他和刘禹锡在内的八个官员被贬，他被贬为永州司马。永州十年，虽地处江湖之远，但他仍在思考，对于时政的关心，融入那些政治、哲学、历史的著作之中。他想着有一天自己的政治见解会被采纳，自己仍会得到重用。
中国文人的命运永远是系在朝廷的一纸诏书之上。当皇上终于决定重新起用他，奉诏回长安，他一定也像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李白一样，神清气爽，欣喜若狂。然而，那些政治对手却不想放过他们，于是三个月后，他再次被贬，“十年憔悴到秦京，谁料翻为岭外行”，这一下就被贬到更偏远的柳州做刺史，从此他的名字与这个地方连在一起。
站在柳侯祠的匾额下，我在想象，遭贬，这一古代官员常常接受的“礼遇”，在让他们身体经受无法预料的险恶困艰之外，又曾带给那些智慧却愚忠的心灵什么样的折磨？
愤懑，忧伤，痛楚，绝望，一样样都会揉搓他们的并不强健的心灵。忠而被斥，弃之边荒，天高地远，举目无朋，最无法排解的也许还是孤独。
千山鸟飞绝，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，独钓寒江雪。
苍茫大地，浑然一片白，鸟儿消失了踪影，路上杳无人迹。惟一江风雪中，一孤舟，一笠翁，独自垂钓。
这诗，小儿都能张口成诵。诗，是一幅画，一幅黑白的中国山水画。多少人曾向往过那画中幽静空旷的银白世界。如果你是个轻松的游人，一定会做这样的想象。
可是，被贬谪异乡的失意客，所能感受到的却是那迎面压迫而来的孤独。这是一种渗入骨头和血脉里的孤独，一种充塞天地的孤独，一种穿越古今的孤独。就像陈子昂登幽州台发出的千年一叹：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，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泪下。今天，那巨大的孤独感仍会让我们心中泛起一股无所皈依的荒凉。
那钓翁，也许就是柳侯自己。他在万千悲怆之下，将自己还原为那静默渺杳的孤绝。垂钓的姿势不过是一种浸透骨头寒彻心底的沉默，诗人说，就像这个世界需要说话，但沉默的声音更震耳欲聋。
孤独是内心的，生活还要继续。再艰难的环境，也还是要去适应。四年，他在任上做了许多安抚百姓的好事，以至于他死后那些被他下令解放的奴隶都赶回来给他竖碑，他的灵柩运回了了长安，魂归河东，柳州人还是没有忘了他，葬了他穿过的衣服，建了一座衣冠冢，纪念这位只活了四十七岁的才子，好官。
也有人说，因为这人生的改变，朝廷少了一个官员，史上多了一个文学家。不消说来到野荒边地，远离了政治漩涡，亲近了山水自然，写出了许多文辞优美的游记，单是心中的悲凉抑郁，也自是悲愤出诗人。所以，那首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》，成为传世名篇，也让柳州千年来鲜活在诗词之中。
城上高楼接大荒，海天愁思正茫茫。
惊风乱飐芙蓉水，密雨斜侵薜荔墙。
岭树重遮千里目，江流曲似九迴肠。
共来百越文身地，犹自音书滞一乡。
柳宗元登上柳州城楼，举目处，只见城接荒野，烟霭沉沉，狂风袭荷塘，急雨打藤萝，想起因为改革一同被贬的朋友们，思念满怀，虽然能望见那些边州的方向，但却是重山叠嶂，信书难托。他不由百感交集，心下像柳江一样九曲回肠。
任何最好的词文，其实都不过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。这样的诗句，是情感满溢凝结而成，痛得越深，越能令人情动于中。他不知道今人会把他的诗文当作佳篇来读，他宁可不写这好诗作，也不要这短短一生的坎坷酸辛——他一直梦想着回长安，回到那能让他施展政治才华的舞台，而当裴度等朋友一番努力之下，终于唐宪宗下诏让他回朝，他却没能等到接诏的那天，就溘然客死在异乡。
这是中国文人让人慨叹的宿命，历朝历代无法改变的悲凉人生。
柳侯祠里，庭中满地金桂花一片眩目的金黄，空气中溢满桂花郁郁的香。那座精致传神的雕像，柳柳州目光沉寂，神思渺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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